浙江传媒学院

       我单名一个“冰”字，爸妈解释说之所以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在我出生后，他们专门去求了我们当地一个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他看着我的生辰八字嘴里喃喃了半天，用手指在我老爸手里写了一个“冰”，说我五行缺水，火烧的太旺，取这个名字可以平衡我的命势。但我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是在扯淡，因为那一年我们那儿很多刚出生的孩子都取名字叫做“冰”，说不定都是找他取名字，而他图省事写了一样的字，用了同一套说辞。
       小时候爸妈做生意很忙，所以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乡下外婆家度过的。小时候的我比较内向瘦弱，所以跟村里其他那些喜欢爬树打弹弓摔跤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其实说白了就是他们不愿意带我玩。还好我也不是喜欢独自生闷气的人，也会自己独自找乐趣。
       外婆家后边不远处有一座很低的小丘，小丘上满是高高的芦苇和野草，在夏季格外茂盛。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走在其中只看得见一颗头在芦苇丛中游荡。我喜欢在夏天的夜晚躺在草丛中，看着满天的灿烂繁星，周身回荡着响亮的蝉鸣蛙叫，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我一个人的，没有任何烦恼，不会有他人的打扰，觉得这里便是伊甸园。小丘的最高处有一棵很粗壮的无花果树，爬到最高处就能看见整个村庄的全貌，也能望到远处城市的点点星火。
       可是我却爬不上去。我曾看见村里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全都轻轻松松地便爬到了最高处，灵活的像一只只猴子。可是我却不行，我试了很多次，每次都是在拽着树干向上拉自己的身体时，便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然后就在他们的哄笑声中掉了下去。可是我并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每当晚上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也会一次次地尝试，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
       “啊。”这次比较惨，我直挺挺地掉了下来，还好下边是厚厚的芦苇丛，摔在上边也不会受伤。我忿忿地爬起来，准备再一次尝试。
       “你那样是上不去的。”身后突然传了一个男孩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看见一个跟我差不多高，但是很瘦弱的身影。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道。
       他缓缓走上前，借着月光我认出他也是这个村庄的，跟我名字一样，只不过姓氏不同，外号叫做泥鳅。关于他的事我听外婆和妈妈说了很多，他爹很早就因为卖血染上艾滋病死了，他妈也得了重病，整日躺在床上，而他另一个亲人，他叔叔，则整天不务正业，是派出所的常客。所以他基本属于没人管的状态，整天穿的破破烂烂，由于很久没有洗澡，再加上本身就很瘦，看上去就跟一条黑泥鳅一样，所以大家都喊他叫做泥鳅。
       他在某一个方面跟我差不多，他也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一方面是因为他总是脏兮兮的，另一个方面则是因为他只能跟着他的叔叔讨生活，村里的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他以后一定也会是一个小偷，告诫自己的小孩离他远一点。所以我有点害怕他，看到他过来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他走到我旁边，冲着我憨厚的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在夜晚亮的发光。“你那样爬是上不去的，得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抓住最下边的树枝，然后用脚蹬在树干上，借力向上一窜，半个身子就趴在了树枝上，两只手一使劲就爬了上去。动作灵活流畅的看的我目瞪口呆。
       “你也来试试，很容易的。”他站在树枝上，冲我挥挥手。
       我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就咽了口吐沫，学着他的样子一手抓着树枝，然后脚用力往树干上一蹬，顺势就到了树枝上。
       “好啊，现在稍微用点劲就能上来了。”
       我一咬牙，双手向上一撑右条腿就够了上去。我心里一阵窃喜，自己终于要爬上去了。便要接着使劲让里一条腿也抬上来时，手突然一滑，没有抓稳树枝，向后栽了过去。我心想这次惨了，这样子摔下去肯定要受伤。突然就感觉被人拉住了，我下意识赶紧又抱牢了树枝，没有摔下去，不禁呼出一口长气。我扭过头，发现是他及时拉住了我。我对他说了声“谢谢”，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然后伸出手给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帮忙下爬了上来。
       我跟着他一步步的爬到了最高的树枝上面，然后并肩坐下。我开心的指着远处一片星火闪烁的地方，告诉他我家就住在那里，那座城市中。
       “都这么晚了，怎么城市还那么亮啊？”他好奇地问。
       “城市里的路灯彻夜不灭的，所以一直很亮。”
       “真的啊，那晚上肯定特别美，肯定比这里美得多。”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向往。
       “城市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美，至少在城市中，晚上你抬头是看不到满天的星星的。”
       “这样啊。”
       我们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看，北极星！”我指着最亮的那一颗给他看。
       “原来那颗就叫做北极星啊！”他显得很激动。
       我有些疑惑，就问他：“你不知道北极星吗，你们上课没有讲过吗？”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垂下了头。“我没有上过学。”
       听到这话，我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但是尽量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他说：“没事，上学其实也没学到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们沉默了很久。
       过了半晌他对我说要回家照顾他妈妈了，对我说了声再见，便灵活的从树上“滑”下去。
       “泥鳅！”他还没走远时，我大声叫了下他，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明天还来陪我玩不？”
       “……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
       “那你明天天黑之前就来，我教你读书！”
       “好！”他突然就笑了，我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这片葱郁的尚且再不是我一个人的乐园。每天傍晚，在太阳还没有西落时，我们就会爬到无花果树最顶端的树枝上，然后我会给他念课文，给他讲老师讲给我们以及我在书上读过的故事，这时候的他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安静地听我讲，听到激动时会兴奋的涨红了脸，使劲地鼓掌。有时候我也会教他认字，在他的手心一遍遍写着那些对他来说很陌生的汉字，他记得很慢，但是很认真，蹙着眉头一遍遍地写。
       当夜幕降临，我们会在高高的芦苇丛中捉迷藏，会一起循着声音捉蛐蛐。他有一个我非常羡慕的技能，他会模仿许多种动物的叫声，有时候我们躺着草丛上，他就会得意地向我展示这个技能。我跟着他学了很多次，可是一个都没有学会，他听到我那些四不像的叫声，总是会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我也不生气，跟着他一起大笑起来。
       他对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心里咯噔一下，只“恩”了一声作为回应。我心里很是愧疚，他应该是我的朋友，可是我的心里却有点抵触这种想法。每次我们出来玩，都是在吃完晚饭，人们大多都已经呆在家里看电视时。并且每次我们也只在这一片没有别人的小丘上玩，他曾说过几次带我去别的更有趣的地方玩，我每次都拒绝了，我跟 他说我不想去，我觉得这里才是最好的，他也总是听我的，没有反驳。我其实知道自己是害怕别人知道我竟然会跟他交朋友，会跟一个别人时刻防备的黑泥鳅玩，害怕别人也会用看他时的眼光看我。
       在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一直在大城市读研究生的小舅回家了。小舅是这个村的骄傲，因为他考上了一个特别好的大学，而且读了研究生，村里的女人们都把小舅作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好好读书。村里的小孩特别崇拜小舅，那个夏天总是有一大群小孩待在外婆家让小舅给他们讲讲大城市的样子。有时候小舅没时间给他们讲，他们就都过来找我，向我打听一些小舅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很自豪的添油加醋的给他们讲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那时候的我特别享受这种成为中心的感觉，于是整天呆在小舅身边，或者跟那群原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的孩子们在一起，很久都没有到那个小丘去。很多次我看见泥鳅站在外婆家门口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却没有靠近，也没有喊我。每当这时，我总是撇过头，假装没有看见他，而当我再次看向他的方向时，却总是发现他已经走了。
       一天晚上，小舅带着我们一大帮人一起去了那座小丘，他告诉我们说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在这里玩，总是带着一大帮伙伴在这里爬树，骑马打仗。我激动的对他说我也特别喜欢这里，也总是在这里玩。我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小舅走到了小丘上的无花果树下。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树上利索的爬了下来，站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你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你上回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是泥鳅。
       大家一下子全都安静了下来，一瞬间所有都看着我。我感到脸庞火辣辣的，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是你的朋友吗，我怎么没见过啊？”小舅问我。
       我还是许久没有回答。
       泥鳅突然上前搂住我的肩膀笑着对小舅说：“对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在这里玩的。”
       听到这话别的小孩全都惊呆了。“他竟然和这个黑泥鳅是朋友。”“他竟然敢跟他玩？”……
       我的脸涨得越来越红，身子也开始发抖。我伸出手打落泥鳅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然后转过身正对着他。他有些愣住了。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会跟你做朋友……你个小偷。”说这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的脸，我感觉自己的嘴唇一直在发抖。周围爆发出猛烈的大笑声，每一句笑声都像鞭子重重打在我的心上。
突然我感到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我抬起头看见泥鳅愤怒地看着我，身体因为愤怒不住地颤抖。我扭头看见小舅正看着我，我大叫一声，爬起来冲着泥鳅就冲了过去，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可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没两下，就被他一个过肩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半天站不起来，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了下去，看到我疼成这样，显得有些慌张，急忙蹲到我旁边，问我怎么样。我使劲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然后忍着疼站起来，跑回了外婆家。
       暑假的剩余时间里，我几乎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出去，也不跟到小舅身旁，我愿意见到任何人，尤其是泥鳅。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爸爸回来接我回家上学，当我收拾好行李正要上车的时候，我听到远处有人再叫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是泥鳅，他远远地冲着我大声喊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就转身跑开了。
       我的泪水突然就流了出来，我想跑去找他，可是爸爸叫住了我，让我赶紧上车回家，等会儿还得去学校报名。我坐在车上，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那晚泥鳅愤怒地样子。
       “最应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啊！”
       上了初中以后，由于课业繁忙，我很久才回外婆家一趟。泥鳅早已经不在村里了，听外婆说他母亲不久就去世了，他跟着他叔叔外出打工了，很久都没有消息了。我考上大学后的那个暑假，我跟着妈妈再一次回到外婆家，茶余饭后他们又谈起来泥鳅。
       “那个泥鳅现在可了不得，自己打工挣了不少钱，下个月就要娶媳妇儿了。”外婆说道。
       “这么了不起，我记得他小时候总是脏兮兮的，看上去还挺笨的，没想到现在还挺有出息。”妈妈突然扭头看着我，“你还记得那个泥鳅不，你小时候还跟他玩来着。”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好像比你还小了两个月。”老妈继续回忆，“记得他出生那时候他爸妈都还好好的，她妈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特别好。我先生下了你，给你取了一个‘冰’当名字，他妈听说了就也给他取了一个‘冰’，我们都希望你们以后能成为好兄弟。谁知道后来他们家发生了那多事，世事无常啊，哎……”
        我在一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