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霾雾弥漫天际，而天空飘落下的，是粉尘一样的雨丝，铺天盖地。视线已模糊不清。身边走过三三两两的人群，撑着大伞小伞，红黄蓝绿。视野之下，人群向四周散去。
又留下了自己一个人。
落菱伫立雨中，无神地目送，目送那些斑斓的雨伞在雨中一点一点消失，直至看不见为止。雨水顺着她的发稍，她的眉眼，她的耳垂，她的指尖，点点滴滴往下淌。她只是伫立在那里，目光无神，表情落寞。
没有伞，也不想要伞。因为即使有伞，伞下也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孤单。那就一个人吧。一个人是不需要伞的。任细雨打湿泛黄的衣裳，淌，任它淌。
轻纱一样的雨帘里，女孩子楞然般伫立。
一个人不用伞。但还是会孤单。有点寂寞。嗯。真切地感觉到寂寞了。
永远无法逃离的寂寞。

曾经的雨天里，她是有伞的。小小的伞。上面印着精致斑驳的红纹图案。她撑着它，一个人，目送四周成群结队的花伞从面前飘过……落寞感，无尽的落寞感。雨滴顺着伞沿滴到地下。破碎了。
有没有谁，需要我？
没有，一个也没有。雨中小跑而过的，没有伞的同学朋友，没一个为她停留。她似乎是透明的，纯澈的透明，不会被人发现，也没有人去找寻。一个人伫立在那里。脸上，是一个空洞的表情。
真的，就一会儿也好。谁与我并肩而行。在雨中。共撑一伞。哪怕一会儿也好。
她彷徨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目送着一个人，又一个人。不时鼓起勇气试探询问，“我有伞，要不要……共撑一段？”被询问的人却总是或摇摆双手，或加快脚步，或受惊般转身逃走。没有人为她停留。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紧握伞的双手开始颤抖。不争气的泪开始在眼眶处打转。寂寞得入了骨髓中。这就是命运的捉弄？
她就这样地站在那儿。
恍然间，不远处的草丛瑟瑟动了动。抬起含泪眼眸，雨雾迷蒙间，闪出一个黑影，模糊，然后逐渐明晰起来。她的瞳孔开始微微漾散。
是猫。一只黑猫。伫立于雨中，一脸冰雪般的傲然的姿态。她和它是一样的吧。孤单。形影孤单。无依无靠。它又与她不同，她茫然，不安。而它冷傲，安祥。
她接触到了它的目光。那双眼睛，是绿色的。泛着剑一般的，锐利的锋芒。与它触电一般地，建立了某种联结。“需要伞吗？”她伸出颤抖的手。雨点敲打着雨伞，濡湿的背后，雨水顺发梢而流。沉默良久。
黑猫的眼中迸射出幽绿的火花。
“你也……不需要吗？”她垂下头，猛然间又抬起了眼眸，“如果，需要的话，你就叫一声？”她纤长的手指抓紧了伞柄，抿着嘴唇，一双杏眼期待中迸出最后的光芒。雨落下的声音。树叶颤栗的声音。她屏息静待。漫长的数秒，黑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不温不火，从容不迫，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声：“呜——喵——”
杏眼中的犹疑瞬间被欣喜所代替：“真的吗，你需要它？”
“喵。”它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太好了，总算有人，哦不，有猫猫跟我共撑一伞了。”她露出由衷的笑，缓步上前，将黑猫罩入伞下。雨帘的雨水珠子稀稀疏疏，玻璃似的，冷而透明。
黑猫漠然摆了摆尾。看不出有感激的表示，也没有厌恶。它眉眼间蕴藏着一种独特的从容，和冰冷。
望着黑猫的侧影，她的瞳孔突然之间微微收缩——黑猫。绿眼睛的黑猫。不幸的黑猫。
莫非……它就是……那只会招来灾祸的黑猫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把伞隔在了她与黑猫之间。惊惧充斥了她的双眼。
“带来不幸的黑猫”，最近学校有一则传言，有位女老师在触碰过一只黑猫后的第二天，就被从天而降的铁槌砸至骨裂。从此再没人敢接近那只黑猫。眼前这只表情漠然，气场黑暗的黑猫……
黑猫抬头望她。一片幽绿冰凉的光照射过来。那样尖锐犀利的目光。她打了个寒噤。沉默里，只有雨声沙沙地响。
就是它吗。
她是寂寞一人，它是孤单一猫。不是一类的生物，不是生活在一样的世界。而可怜之人与可怜之猫，都有让人感到可恨之处？或许这两颗灾星，不应有任何交集。
还是……离开吧。离开孤单的它。
她丢下那把伞。红纹在冰蓝的风雨中转出一种凄艳的花斑颜色。她退后了一步，再退后一步，终于站定，目光中满是莫名的凄楚。伞落在地上，在风雨中微微战栗，移动。
黑猫依旧是站在伞下，伞歪斜了边沿。黑猫仍是一脸漠然，似一切都与它无关。它定定地站在那儿。
“对不起……”
她小声地道歉，垂下眼，慌张地转身，奔逃出黑猫的视线。雨，还在下。沥沥地下。心里也有凄冷的雨。沥沥地下。
黑猫看着她远去，绿莹莹的双眸忽闪着，忽闪着。
就这样，就在那一个雨天。她丢了伞。
从此她再没撑过伞。也没想过再要一把伞。无论雨下得小还是大。从那天以后，雨天里的她寂寞，更寂寞。

雨已经沥沥地下着，沥沥地，不曾因为她寂寞而滞留云中。她的头发已经湿透。雨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削肩上，她的纤臂上，肆意漫流。她突然间一阵躁动，双目通红，发了狂一般地蹿了出去，奔着，跑着。歇斯底里地，不顾一切地，跑着。
即使这样地一路跑着，疯了一样跑着，依然没有人注意她。人们低垂着头，只看着湿滑的路，行色匆匆。她一路狂奔，汗水、泪水，全部交混在一起，整个世界，顿时模糊不清。她猛地刹住了脚步。毫无预兆地刹住了，一如她毫无预兆地开始奔逃。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停，她伫在了原地。她无法理解她自己，一如别人无法理解她。她累了。跑累了，心累了。累得彻头彻尾。
谁需要谁？谁关心谁？这是哪里？这是个什么世界……
她闭上了眼，世界是一片空洞的黑。
祈祷。祈祷谁出现。祈望什么奇迹发生。一片漆黑里，祈祷吧。
她再度睁开了眼睛。

黑色。面前出现了依然是黑色的物品，是幻觉吗。黑色的发，黑色的眼，黑色的目光，黑色的气场。那样纯净又阴冷的黑。她怔怔地凝望着面前这位黑色的少女，眼眸里，充斥了凝冻的黑色。
“你……是谁？”
少女不说话，手臂微微开始倾斜。健康黝黑却又纤嫩的手中，握着伞柄，一把黑伞的伞柄。她愣住了，直直地盯视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似乎并非纯黑——它们隐隐泛着莹柔清翠的绿。她的瞳孔骤然漾散开来。
“你想与我共撑一伞，对吗？”
她掩饰不住，掩饰不住那份狂喜。少女默默点头，将打着的黑伞向她这边靠近。黑伞为她遮挡了雨，雨点在头顶的上空被截住，伞下有同伴一起……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一种温馨的感觉，暖融融的。
“谢谢你。”她发觉自己笑了，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她看见雨水打湿了少女的发梢。她发现少女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她不言不语，没有对糟糕的天气表示埋怨，也没有对湿滑的路面流露不满。她对糟糕的雨天毫不在意，抬了抬胳膊，雪白的指甲往发上轻轻一拢，任水珠滴落。她眨着冰凉的眼眸，看了看惘然的落菱。还是静默。
“那么……我们走吧？”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氛围，落菱试探着小声提议。
少女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静静迈开步子，走了起来——她走的是猫步，优雅的，细碎的猫步。落菱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呆在原地，再次暴露在雨中。雨点冰冷得很。少女回过头来，瞥她一眼，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再度将她罩入伞中。少女的手很暖。是透彻心扉的，灼烫的暖。这份暖直达内心深处，最冰冷的地方。她仍是怔怔地站着，似不确定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少女睁大敏锐的双眼，定定地盯住她。她读懂了，少女的目光是在询问：走哪边。
“啊，我家往那边走。”她伸出纤巧的手，指了指那条林荫小道，忽然间又紧张起来，触电般缩了手：“等一下，那个……不会不顺路吗？”
少女抿唇，乌黑间泛着荧绿的眼珠儿微微转动了一下。终于，她定下目光来，看着落菱，淡然摇了摇头。
“那就好……哈哈，真巧。第一天认识，共撑一伞，还刚好同路呐。”落菱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欣悦的笑意。“那么先送我回去好吗？”
少女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
一阵短暂的沉默。少女沉静的表情中，有惶措一闪而过。终于她开了口：“雾渺。”
多么羞涩、优雅，却有力的声音。落菱不禁一怔，随即小声地告诉她，自己叫落菱。少女看来似乎漫不经心，只淡淡予她一瞥。落菱发窘——她想着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雨沥沥，风凉凉，沉默的步伐，每一步都让落菱感到不安。头一回，这好像是头一回。头一回的并肩，竟是这样紧张又惶乱。
名叫雾渺的少女淡然走着，看不出悲，看不出喜。她的侧脸永远都是那样宁静，那样安祥，那样漠然。她那黑色的，让人感到压抑的气场，很是独特呐。不过……之前似乎没在学校见过她啊？落菱打量着她恬静的侧颜，她似乎也发现了落菱在打量她的目光，淡淡瞥她一眼，又收回了视线。落菱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满心的好奇，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闪烁，兴奋，说：“雾渺，你平时都一个人走吗？”
雾渺抿唇，有些犹疑的样子。许久，她才微微一点头，仍然是沉默。
“那么……我们以后都一起走好不好？”
沥沥雨声中，她用了如此真诚，如此恳切的语气说的，不论是谁都会被打动的吧。然而，雾渺偏过脸去，将纤瘦的手举起，轻轻摆了摆。
“真的不行吗……”
落菱失望地垂下头，湿透的刘海从额际垂落。雾渺看了她一眼，晶莹的眸中，有什么正一闪而过——可惜，转瞬即逝了，她仍然沉默。雾渺重新正视前方，耸了耸肩，以示无奈。
“不过没所谓啦，一次，只要一次就够了。那么今天，先陪我说说话吧，嗯？”落菱很快振作起来，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雾渺再度将视线对准她，眸光闪烁，瞳孔迸出一片细微的光华。终于她点点头 ，但终究没有开口——她只是这样看着自己，目光闪烁，却什么也不说。她是在等自己开口吗？落菱这样猜想着，犹疑半晌，便开了口：“那，你听我说？”
“唔。”很简洁的发音，羞涩的。
“好吧，那我就随便说说好了。嗯……我想想……”落菱稍稍偏头，思索片刻。“嗯，很久以前，我是喜欢雨天的……那个时候，一个人也很开心。你能懂吗，那种感觉？”
雾渺点头。
“后来某一天，突然觉得好孤单……想找个人来陪，却发现自己不太懂得怎么跟他人交往，然后害怕了，不知所措。我努力尝试着与别人交流，可是，大家都好像听不到我说话似的——不知有什么阻隔在我与别人之间，他们感知不到我，他们看不到我，就是这种感觉。你能理解吧？”
雾渺再点头。
“渐渐地，便忘记怎么跟人交谈了……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奇怪吧。现在，幸好遇到了你。”落菱天真地笑了，天真无邪的表情。“好久没有跟别人这样说话啦，很开心。”
雾渺的唇角挑了挑，似笑非笑。一种温和的气息弥散在她压抑的气场之上，让人感到轻松，愉快。
“你笑起来真好看。”落菱忍不住称赞道。
雾渺一怔，敛住了她淡淡的笑，似有莫名的恐慌，又似过分惊诧。就这样怔了半晌。她偏过了头，黑如浓墨的头发遮挡了落菱的视线。落菱只好撇撇嘴，看着她的侧脸，抱怨般的说：
“别这样，说你好看就不笑，是闹哪样嘛。”
雾渺的一头乌发在雨雾里淌着水滴。她，静如水。比水更静。像夜所特有的，那种深沉和宁静。
“好啦，不笑也没关系。我和你相反，笑起来并不怎么好看，可就是喜欢笑——落菱说着，向她现了一个笑脸。“如果没有遇上你的话，还没有机会笑呢……”
雾渺抬起眼来，敏锐的目光一瞬间显出的，是悲哀。落菱读懂了。一种无法向人言说的悲哀，一种不被人了解的悲哀。
“真的，你都懂呐……我是想别人听我说话，你是有话想跟别人说，对吗？这下，我们很般配，对不对？”落菱双眼扑朔地望着她，似在期待她的回答。
接着是一阵寂静。
“雾渺，你不这么想吗……”
落菱垂下眼睛。雾渺微昂起脑袋来。她再度挑了挑唇角，明晰的黑眸里，透出那清悦的欢愉。她用力地摇头，思考半晌，又点了点头。落菱惊诧地抬起眼睛，怔住。又是半晌。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是很般配的，对吗？”
雾渺又点了点头，她的这次点头，比先前几次都用力。那样郑重的点头，让落菱生起温暖、欢悦的感觉：“真的呀。”
雾渺这回没有点头。但她笑了——笑容比之前挑动唇角的微笑舒展得多，自然得多。
“太好了，头一次有人认同自己跟我般配。真的，好高兴……”落菱紧紧抓住她那双温暖的手，眼睛极致地透亮起来，突然她惊叫一声：“啊——我家，到了！”
雾渺停下脚步，怔了怔，垂下眼睛。
“就是这，进了走廊就不需要伞啦。啊，雨好像变小了！”落菱伸出双手，细细柔柔的雨丝飘落在她的手心——雨不知不觉间变得小了。
“唔……”雾渺抿唇，泛绿的黑瞳骤然缩小。
“那么，我要回去啦。谢谢你，你的伞，还有，谢谢你听我说话。”落菱的脚步迈进走廊，冲她回眸一笑。“那么……有缘再见吧，或者说，以后再偶遇吧！”
雾渺点了点头，转身，仍是默默地，向远方走去。那黑色的发，那黑色的衣，那黑色的伞，定格在风中，忽然间她感到异常的熟悉……她怔住了——那一种黑颜色！眼前一闪而过那双眼，黑中透绿的，冷而尖锐的眼。这种感觉，莫非雾渺她是……
落菱瞳孔骤然惊异地收缩，而后，又愉悦地放大。迷离的雨雾，然后，聚拢的雨雾缓缓飘散，浮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黑影。
猫。那只黑猫。
雾渺回头看了她一眼。平淡而敏锐的，绿莹莹的双眸。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后又走，像孤独的行者。
看见她扬了扬嘴角……不祥吗？她已经不在意了。因为，她和它，都是这么不祥的孤单，不祥的寂寞。
她早该猜到的，那黑颜色，那双眼，那声音，那表情。还有，那个名字，那是它身份的表白——
“雾渺”。“呜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