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下雨了。
她坐着吃饭,盘子里是她自己炒的饭。蘑菇,番茄,土豆,午餐肉切丁。有时候放一点咖喱,或是泰式甜辣酱。
她说不上来自己做的是什么饭,只好管它叫炒饭。
刚刚独自生活的时候,她像每一个满怀热忱和新鲜感的年轻人一样,为自己
张罗各种花样的晚餐。她下载许多的菜谱,认真在附近的超市买食材,高高兴兴地起锅。意面,浓汤,烤鱼,熏肉,各式各样的好菜。有时候不小心做得太多,吃不下了只好倒掉,甚是可惜。
后来下班的点越来越晚,她越来越倦,晚餐渐渐失去享受这一附加值,沦为必要的功课,与卸妆、洗脸同列。
她于是发明这种省力且还算可口的炒饭,内容时时更新,形式墨守陈规。
她认真地做饭,吃饭,仔仔细细地卸妆,洗澡。睡觉前,喝牛奶,吃一片维生素B2。
她打开电视,正是她常看的节目。
正巧开始,她庆幸自己对时间把握得很好。
熟悉的主持人出现,他黑色的短发似乎比上周稍稍短了一些,但仍是原来的发型。他笑着向观众问好,介绍本周向观众推荐的内容。
——是家居。
她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个话题。
但她喜欢他。
于是她喝了一口汤,耐心地看下去。
他走进装饰简洁的店里,店主向他问好,他表现得像个好奇的孩子:“哇,好漂亮!”他的口气真诚而不虚浮,使人深信他发自肺腑。
店主对他的赞美很受用,向他展示店内各处的商品,他一如既往的活泼而礼貌,时不时用一些小巧的笑话逗笑店主和观众。
他在店里穿梭,轻轻地用手触碰漂亮的布艺沙发,仔细地察看实木桌面的纹路,甚至凑近闻了闻装饰用的熏香蜡。
他对亚麻色的桌布表现出欣赏,向文字工作者推荐纹路简洁的木桌,建议上班族选用淡色系的壁纸。
他像只灵活聪明又可亲的猫,她想。
很快,他发现了令他惊叹的商品,“天呐,我想要这条蓝底小星星的窗帘!”他说。
“作为宣传的回报,”店主很大方,“送给你也可以。”
“真的吗?”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着欢呼,“太谢谢你了!”
他总是这么受欢迎,她想。
“这么大的雨,你带伞了吗?”同事临走前转过来问她。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嗯,我带了。”
她走出写字楼,耐心地等到一辆晚归的的士,司机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使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司机送她到小区门口,她付钱,道谢,然后下车。司机收好钱倒车离开,并不关心她是否有伞。
所以说,司机是司机,父亲是父亲。
她不敢把包顶在头上,怕淋坏一堆的数码产品,只好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冲进小区。
到家的时候浑身湿透,她庆幸今天没穿某套昂贵的套装。
匆匆洗了澡,她头上包着毛巾,起锅炒饭。
蘑菇切成薄薄的片,番茄洗净,切片,土豆去皮,切成小巧的块状,午餐肉切丁。今天她不想吃咖喱。
她放很少的油,米饭炒出来香而不腻。关火,装盘,用的是黑底白色纹路的瓷盘,大小刚好。
再烧一锅罗宋汤。她偏爱浓稠的菜汤,新鲜的卷心菜和土豆,鲜红的番茄酱。大火,咕嘟咕嘟地冒泡,钻出滚烫的香味。
她吃饭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有时候听一些安静的古典音乐,有时候把电脑架在旁边查看PPT,有时候读一本小说。
但每个周三,她炒好饭,然后打开电视。
他又笑着对观众打招呼,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眼睛和眉毛弯起来,很好看。他的皮肤偏白,黑发松松地盖在额头,微微地卷。个子并不高,但很瘦,看起来纤细修长。
她觉得他很好看。
她也觉得那条窗帘很好看。
靛蓝色的底,黄色的小星星,远远看去,像久违的天幕。
而且他也很喜欢。
她想着什么时候也去买一条,但他推荐的这一家品牌店,声名赫赫且地段珍贵,她害怕价格并不友好。
雨越下越大了。
午休时间的茶水间里飘着浓浓的咖啡味,她喝着廉价的速溶咖啡,想要闭上眼睛。
上海的雨季,有时淅沥而绵长,有时猛烈而短暂。
她忽然毫无依据地想起大学时的一个室友,平凡,沉默,她们没有深交,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失联。如今过去快十年了,她忽然想起这个本以为忘记的人。
上海的雨季,淅沥绵长,或猛烈短暂。
她三十二岁了。
单身,事业一般,父母和她自己却在无可避免地老去。
他们和所有的中国父母一样,催她结婚,偷偷为她物色好的对象,不厌其烦地对她说教。
她从不反驳,点头听着,接过父母递来的资料,也认真地看。但她只用欣赏商品的眼光欣赏那些陌生人,她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她不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吃饭,但出于礼貌和一贯的谨慎态度,她认真回复对方的邮件,为自己的躲避解释。大多数时候,她的借口都巧妙合理,无懈可击。他们也从未穷追不舍。
过完年了,她回到上海,仍然是工作,吃自己炒的饭,看电视。
他们问她,为什么还不找。
她想了很久,然后说,再等等吧。
他们于是追问,到底在等什么?
她说不上来。
初春的上海并没多少雨水。
单身公寓狭小但空旷,她一个人,再大的能耐也不能让房子热闹。
她连狗也不养。自己住,自己吃。不需要交流,不需要共处。
每个华丽派对,都需要在角落独舞的人,不是吗?她过去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现在她吃着自己炒的饭,看着电视镜头扫过漂亮的布艺沙发,带纹路的实木桌面,装饰用的熏香蜡,还有蓝色的窗帘一闪而过。他对着镜头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
原来是这样,她想。
独身,是逃避责任的最佳办法。
电视放完了。他像往常一样对观众说晚安,再见,留给镜头一个温度宜人的笑容。
他在一个北方小镇,身后的背景干燥明朗。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
她觉得自己很喜欢他。
她上网查过他的资料,是上海人,似乎念了一所不错的传媒学校。喜欢狗,喜欢蓝色和绿色,喜欢狄更斯,喜欢简单清淡的料理,单身。
他有自己的粉丝俱乐部,生日时常常收到粉丝寄的礼物。她在网上看到他的粉丝幸福地惊呼:“他今天穿了我送给他的那件蓝色T恤!”
她觉得他很好。
洗碗池的龙头似乎坏了,淅淅沥沥地漏水,往往彻夜不息,像雨,又比雨执着持久。
她用一个脸盆接漏下来的水,然后回到房间。
她很累,脚步疲惫。但在睡前,她还有事要做。
她从床头的抽屉翻出一本本子,拿起床头的笔。
坐在床畔想了一会儿,她提笔写下——
“你知道吗?上海下了很大的雨。”
——你知道吗?上海下了很大的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