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陈为良是校长,是我们的领导,但他生前从不以领导自居,总是亲切地叫我们老罗、老王,我们也就跟着叫他老陈。现在他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我们不相信有天堂或者地狱,身死而形灭,从此大家再无见面的机会。依旧叫他老陈,是把他当成我们永久的朋友,是为了保存一段温馨的记忆。
老陈是1988年从杭州大学调来我校工作的,当时的官衔是校长兼党委书记(现在应该称书记兼校长),权倾一校,非同小可。我们都非毕业于杭大,原来就不认识,于是没事就躲得远远的,静观其行事。不久以后,听说老陈觉得自己身兼二职,忙不过来,日后必定影响工作。就主动要求广电部派一位党委书记来,分担他的工作,自己只担任校长。上级党委认为这个要求合理,不久果真派来了一位书记,这位书记就是林和同志。这件事使我们印象深刻,认为此人不喜欢揽权,值得信任,因而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以后的相处中,许多事情都证明,我们判断无误。老陈杭州大学毕业以后一直留校工作,长期与知识分子相处,这使他养成了尊重知识,平等待人的习惯。我们共事十多年,从未见他大声苛责老师或基层干部,事事讲道理,从不摆官架子。领导干部架子越大,威信越低,反之威信越高。事物的辩证法往往如此。老陈的官声相当不错,退休后大家都说:“陈校长是个好人。”这大约是原因之一。
老陈宅心仁厚,总是与人为善,不愿与人为恶。这和它的名字“为良”含义十分契合。我们系有一位青年老师,上课富有激情,语言生动,很受同学欢迎,虽然说话比较随意,但并没有牵涉到四项原则问题。有人建议要停他的课。但老陈认为,这样的问题以后改正就好,既不必停课,更不必开会批判。但是以后这位老师却因为职称问题没解决好,写小说讽刺挖苦老陈,还写信告他的状。老陈得知后,微微一笑,说:“他自尊心太强,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别的系还有一位老师,他儿子入学时,老陈帮了大忙,毕业之后他要求分配到省电视台工作。老陈放下校长身段,亲自为他疏通各方关系,但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未能成功。这位老师大为不满,多次写信到上级部门告状。这种事,轮到一般人头上都会很生气。但老陈知道后,也就一笑了之,摇摇头说:“吃力不讨好,没办法!”。宋人曾说,“东坡先生眼中没有一个不好人,”这也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东坡从不计较。在这一点上,老陈有点像东坡。这是本性使然,别人很难学到。(1)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学校开始福利分房,兹事体大,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争吵自然是难免的。我系有两位老教师,都是副教授,也是老陈大学时的学长,年迈体弱,即将退休。根据当时的分配方案,他们与老陈都有条件分配大套。如果按级别、按职称,无疑老陈的条件更好。但老陈不声不响地把四楼让给了二老,自己要了五楼。事后我问老陈,老陈说我们身体好,不在乎多跑一层楼。如果让二老住五楼,经常看见他们疲惫的身影经过我门口,心中也不好受呀。我们不敢说老陈是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但在面临重大个人利益抉择的时候,他的分寸把握得很好,把方便让给别人,这样的人,算得上高尚的人。
在日常生活中,老陈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他会和老教师一起去垂钓,他会到普通老师家中包饺子吃便饭,他会参加年轻教师的喜庆。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学校开运动会时,他也会下操场参加教师队的接力跑,并自诩年轻时短跑如何如何优秀。他的所有这种行为,不仅没有使人感到他轻率,反而令人感到亲切,觉得这位领导人经常在我们身边。
老陈在学校主政十多年,期间学校规模从小到大,由专科变本科,以至如今已有“南广”之称,正为升格为大学而努力。在这一过程中,老陈的贡献多多,功绩自然不可磨灭。平心而论,老陈并不算一位精明强干,水平很高的领导人,但却是一位公而忘私,勤奋工作,谦虚好学,平易近人的校长。他是教师出身,所以尊重和关心普通教师;他做过群众工作,所以善于联系群众;他光明磊落,完全没有心机,有时不免受骗上当;他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所以很少与人结仇。这样的好人,让我们碰上了,并且彼此成了朋友,这是我们的幸运。
退休以后,我们与老陈联系渐少,只听说他经历了丧偶之痛,和女儿一起住在富阳附近的一个山庄里,还有一只小狗终日和他作伴。大约四五年前,我和几位老师一起到山庄去看望他,他依旧神清气爽,还能大块吃肉,也没有戒烟。老陈的文笔很好,又游历过国内外许多名胜,我劝他趁现在身体健康,不妨写写回忆录或者游记之类的文章,既可用以自娱,也可留给后人观赏,他满口答应。记得那天中午还由他女儿做东,在附近饭馆饱啖一顿,大家尽兴而归。然而世事每有大谬不然者,祸福往往起于旦夕之间。大约两年之前,老陈忽然得了中风,幸亏抢救及时,正在逐渐恢复之中。一年以后我到疗养院去看他,他已经坐在轮椅上面,语言和思维还算清晰,能够起身送客,虽然步履有点踉跄。再后来忽然传来噩耗,老陈已在医院重症室抢救,肺功能、肾功能已经衰竭,完全依靠呼吸机、透析、输液维持生命体征。医生预言他活不过今年五月,但老陈却顽强地又坚持活了三个月。
我们的朋友陈为良走了,永远离开我们走了。
这是上天的安排,非人力所可挽回。先哲庄周曾经说过,死亡就是回归自然,人们不必为之悲伤。这话虽然有理,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感情,有喜怒哀乐。老友陈为良之逝世,还是使我们感到心头很痛!
罗仲鼎王克起写于2021年8月25日
此日凌晨,惊闻噩耗
【注】据陈伟良回忆录《沙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