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传媒学院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程蝶衣的一生恰如其分地验证了这句话。他一辈子分不清戏里戏外，爱恨欲孽，缠绕纠葛，活在戏中，漂在心间。从他被迫跺去小指注定与戏结缘开始，他已然走上了一条烟花般绚烂却又转瞬即逝的不归路。
　　他纯粹，柔弱，痴狂，甚至有些冥顽不灵，一刚一柔的性格在他身上矛盾的冲突着，已然为他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不大不小的伏笔。他衣袂翩翩，顾盼生姿间，飞出点点横波，说不出的柔情，道不尽的媚意。出挑的扮相，扎实的功底，尽显一代戏神的传奇本色。
　　不疯魔不成活。这是师哥段小楼对程蝶衣演技的评价。言外之意是蝶衣“成活”了，可是也“疯魔”了。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小楼说。京戏对蝶衣而言已不单纯是一个饭碗，更多的是一份精神的寄托，一种感情的归宿。
　　电影为了更好的体现蝶衣的“疯魔”而设计了一个袁四爷。四爷初识蝶衣，有那么两三刻有所恍惚，疑为虞姬再现了。于是他对蝶衣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说出这句话之时决非仅仅为了他的貌美，而是真正的知音之言。这二人从根本上讲都对京戏浸淫颇深，都迷恋那份似真似幻的化境无法自拔。正如蝶衣言，京戏就在情境二字。所谓情境，可遇不可求。点点淡墨挥就无限时空，喑哑的二胡喘息出一个时代的靡靡之音，加之以情境，空旷的舞台上，两三个龙套穿梭其间，极尽千军万马之能事；青衣花旦，清越嘹亮；武生花脸，金声玉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生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在方寸之地上演的有声有色，淋漓尽致。蝶衣与四爷，乍一相逢，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毕竟都是情境中人。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是虞姬，他是霸王，宛如青藤和古柏，依恋和攀附，温柔与窒息，一个有情一个无意，似乎早已注定了悲情苦恋。
　　我要跟你唱一辈子戏，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蝶衣的纯粹与痴狂实非常人所能理解，小楼只是一介俗世霸王，他与这世界并不隔膜而且懂得顺应潮流，一个平凡的男人，台上可以是叱咤风云的霸王，台下把戏服一脱，照样可以该行卖瓜并不觉得有甚落魄，他要的是平凡的幸福，而蝶衣追求的，却是人间极致的唯美。
　　 片中多次出现化妆的镜子，当小楼为菊仙在窑子大打出手时，敏感的蝶衣并没如以往一样来替小楼补妆，而是兀自坐在镜前，冷嘲热讽，“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来了？”小楼讪讪，在粗心的霸王眼中，蝶衣只是个入戏太深的小师弟。此时，镜中的蝶衣美丽妖娆，眼神怨毒，恨不能轻启樱唇就能致人死地。后来蝶衣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楼成了别人的丈夫，此时的蝶衣斜倚竹榻，残妆凄迷，长发散落，星目幽怨，满目的绝望与痴迷。面前仍是那面梳妆的镜子，那曾经映照过霸王虞姬亲密无间的镜子如今空空落落，一派寂寥，虞姬还在，霸王却成了人家的丈夫，形影不离的日子如一张旧黄历，被毫不留情的撕掉。此刻的镜子代表了蝶衣那空洞绝望的内心。
　　风华绝代，人戏不分。他已然跨越时空，直入纯青之境，化身成她。现实与往昔在蝶衣的眼里重叠交错，其实由来已久。
　　十几岁的他用清越的嗓音演唱《思凡》：“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随即而来的是劈头的毒打，“您倒是真入了化境了，连雌雄都不分了”，一次次的唱错，一次次的暴打并没有让她记住，是师哥小楼的烟锅成全了他。泛着血沫的嘴里终于唱出了“我本是女娇娥……”他成角了，可也深深的迷惑了，自己究竟是男是女？
　　 初登台的虞姬让他深得倪公公的赏识，可这个年近六十假男人看上的只是他的完整，他粗暴简单的不留余地的蹂躏了他。出门的恍惚间已是别样滋味儿了。当小楼近前来问候之时，蝶衣只是一脸凄迷，他已经不是昨日的小豆子了。
　　他想把自己托付给从小就处处照应他的师哥，可他错了，大错。他是女人眼中的男人，男人眼中的女人，这样的他似乎不可理喻，他深深嫉妒那个拥有小楼的菊仙，从不肯在嘴上输给她，虽然他心中明镜般透彻。他为救小楼给日本人唱戏之后，换来的却是小楼的呵斥和一口厌恶轻蔑的唾沫，中景镜头只照出了蝶衣的后脑勺，可我们不难想象出蝶衣那一脸的错愕与委屈，小楼愤愤的拂袖而去，他仍伫立在楼梯上，久久的，无法转身。那个女人出尔反尔，接走了小楼，蝶衣深深的迷惘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用自己的所学救出了小楼却令他这么不高兴，唱戏而已，难道有错吗，为什么到最后小楼仍选择那个女人，全然不顾师兄弟十几年的情分，难道他一个当红花旦竟比不上一个窑姐儿，这究竟是为什么。此时的蝶衣已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女人，他的悲剧人生已然开始。
　　你愿做我的红尘知己吗？四爷曾这样问蝶衣。其实无须做答，一切早已明了。莽莽乾坤，漠漠红尘中，唯四爷与蝶衣而已矣。他与四爷吃了一顿生鹅活血的豪门宴，宴毕，两个艺术疯子上演了凄美惨淡的霸王虞姬，他要他！芸芸众生中，他一眼看到他的内心深处，两颗同样孤独寂寞的灵魂熊熊燃烧起来。
　　可，也只是红尘知己而已。四爷不是小楼。蝶衣认定的真命天子只有一个。
　　台上的他，身段优美，妩媚婀娜，嗓音清越，是令人心髓俱碎的柔。
　　台下的他，是那么敏感而执着，一旦认定，就坚如磐石，永不后悔。
　　他认定了今生是霸王的虞姬，是小楼的蝶衣，他不悔，也不要自己后悔。而小楼，终不是真正的霸王，京戏于他，与卖瓜无异，一碗糊口的饭而已；情爱于他，与生活一般，俗世幸福的寄托罢了。当外界压力所迫时，为求自保，他会毫不犹豫的舍弃这一切。诚然，明哲保身本无可厚非，但若换作蝶衣，我想他必不负他，哪怕是，玉石俱焚。
　　时隔三十多年，蝶衣小楼再度联袂，上演了一出没有观众的《霸王别姬》。虞姬自刎，香消玉殒，真虞姬假霸王，爱恨情仇，尘世的一切与他再无任何瓜葛。
　　蝶衣的一生，无可厚非的悲剧，难以置疑的辉煌，历经清末，抗日，解放，文革，开放，直至花瓣萎地之时，他的痴着不减当年。那份难了的情缘到底随风而逝，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玉碎，瓦亦不全。电影落幕后，留下的，是一地苍凉。
　　戏，唱，玩，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来生，也不过如此。

（作者：07戏文  于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