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传媒学院

       梯是另一种路。

       父亲把守望的梯子搭在崎岖不平的路上。

       那一年我六岁，打架给对方抓破了脸，害怕又委屈地跑回家的我逼问母亲自己到底有没有父亲。我也是在那个阳光显得过分慵懒的下午知道，家中的这个男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找上家门理论的家长双手掐腰，机关枪似的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嚎啕大哭的我拔腿就跑却迎面撞见务农回来的父亲，定定地挖了他一眼，带着小孩子特有的不成熟的憎恨和轻视。他不明所以的站在门口，揪着衣襟局促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气喘吁吁的他在麦田里找到我，被黑暗吞噬的天空里闪烁的星星好像此刻他的眼睛，父亲摸着我的头，一言不发的我像是输了全部的玻璃球，压在胸腔里满满的屈辱。母亲站在院子里望见我们两个，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一口气好像喘进了血液里,远远望去母亲瘦小的轮廓犹如一条被拉伸收缩的弹簧。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揉搓着红肿的眼睛，手掌上的纹络浸满了黑色，错觉里那泪水仿佛顺着这纹络流淌下来，流成一条苦难的河。

       我记得母亲的身上沾满了地上的黄土，像是生在阴潮季节里的锈，在她的胳膊上，屁股上，膝盖上，粗布鞋面上，在我的心上。

       我常想，一个人的性格出现逆转大概是是因为他把某些太过沉重的东西深深的压在了心底，我在长久的压抑中变得沉默，坐在地头出神的父亲眉头紧紧皱着，大大眼睛里罩了一层黯淡的光，痴痴地望着远方，他手里捻着田里的野草，毛茸茸的草穗抖落了一地黄昏后的太阳。我想那阳光是有毒的，不然每次当记忆如倒带影像版涌上心口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苦涩。

       父亲为了能让我上中学给人家做长工摔坏了腿。

       那次回家看见父亲拖着腿一步一步的向前挪，两臂大幅度的摇摆着，像是拖着条沉重的石柱深陷在沼泽里拼命挣扎，我看见他偶尔停下来停歇的背影，不知什么时候那高大挺拔的身板蜷缩成一个干瘪的壳，任岁月风雪在其上胡作非为，残忍的签署沧桑的大名，然后悄无声息的匿了，任谁也找不到它。

       我生命里的梯子。

       当父亲得知我能考进市重点高中的时候，很高兴的伸出手拍拍我的后背，他厚实的手掌上生出厚实而坚硬的翻皮老茧，隔着t恤带来一下又一下的刺痛感顺着我的神经，簌簌地渗透进我血液里灼热的流淌着。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仰着脸闭了眼睛坐在沙发上，黝黑皮肤上的皱纹聚在一起挤出生硬的素描线条，泛白的嘴唇紧紧闭着。我想他一定把那些疼痛狠狠地重新吸收进伤痕累累的肉体里，一次一次之后归于无声。那守望的爱也就在这难以觉察的嘶哑里归于无形。

       最终那些腐烂的臭味像是被囚禁太久的烈鸟，带着杀伤力笔挺的窜出来。我感觉某种沉痛像把烧红了的铁器狠狠地烙在胸膛上，哗的一声焚毁肉体露出白色的骨骼和深黑的洞。也或许，那种沉痛不止于此。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加了一把大火燃烧的滚烫，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都要爆破了。又疼又气，又疼又气。

       父亲丢掉了一条腿。

       急诊室外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叫声，时断时续，他白着脸满是汗水的昏过去，再醒过来。我无法感受冰冷的铁器切割皮肤的痛楚，将我们完整的某一部分割裂出去，变成没有价值的残骸。撕裂感、汗水、扭曲的脸。他躺在汗水打湿的白色床单上面无血色的冲我点头，像是飘在白色海洋上的一只摇摇欲坠的帆。

       他就是这样把麻醉的钱省下来留给我，我都知道。我就是在他为我搭起的梯子上一步一顿的走向我的目的地。

       家里的情况最终有了很大改善，我考上市重点高中，学校里因为我家情况免除了学杂费，我在父亲生日那天给他买了一包不贵的香烟，他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把用塑料纸包着的香烟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眼睛里湿哒哒的像要满溢出晶莹的液体。正午的阳光跳跃在他暖绒衣领上。

       在家外上高中的这三年，父亲总是会拖来城里办事的邻居乡亲帮忙给我带些水果和生活费，每次来看我的乡亲总是会对我说，好小子有出息，没让你爹娘白受苦受累啊，这些年他们受了多少委屈啊。

       他说话的时候看看我，又看看天。

       收到国防生录取通知书，兴奋地所有的语言都生硬的卡在胸口，随气流一顿一顿冲的喘不透气，想说的太多，想抒发的太多，想宣泄的太多，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奏起轻快明朗的曲调，我尽力的奔跑拼命的奔跑沐浴在暖阳之下，折射着小麦的金色映的眼睛闪闪发亮。正坐在门口理顺烟叶的父亲看见我，慢慢的抬起头来，须臾之间舒展开笑容，绽放在沙漠里的花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艰难的站起来，摊在腿上的金色烟叶散在地上铺开一张画，我第一次拥抱他，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力量。

       父亲用血汗给我铺了一条弥足珍贵的路，我在其上为他搭一条专属于他的梯子。我们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守着一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