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说,读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最好是有酒的。清酒,不浓也不烈,饮下去的时候带着丝百转千回而又恰到好处的辛辣烧灼感,熨帖,却又让人足够清醒。
你说,就算是再孤独,再想念一个人,也是要清醒的,清醒得感受所有的疼痛,痛着痛着就淡了。如果借助其他手段麻痹自己企图逃避,也许一时是管用的,但那伤口却一直都在,碰到就要留血。
你拿出刚从山上采下来的新茶,细细砌了一壶,笑着要我尝个鲜。我赞好茶。你又笑了,重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咽一口,说,心里淡了,嘴里也就淡了,酒我还是酿的,只是很多年不喝罢了。
不喝为什么还要酿呢?
我不喝了,不代表世间其他人不喝啊。你又笑了,你笑起来时嘴角会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窝,你说这小窝不是天生的,是这么多年笑得太多硬挤出来的。
你看着因绿叶荫蔽而显得无比幽静清凉的院落,轻轻地说,这么多年酿的酒,一部分送了邻居,但大部分还是被我偶然请进来的过路人饮掉了,我一个人过得久了,偶尔瞧到合眼的人便请他们进来陪我说说话,一开始他们是很拘谨的,我就给他们喝杯酒,就这样便说边喝,说完了故事酒也就见底了。若是想听故事的话,喝酒是很好的选择,缠绵迷醉的感觉,很配缠绵伤感的故事。茶却不行,茶越喝人越清醒。
说着你探究地看了我一眼,说起来倒是很久没有这么年轻的人陪着我一起喝茶了。
我只是笑。我是谁、我有怎样的过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故事,我也有故事,你想说,我想听。恰好我们遇见了,坐在这慵懒的午后一起喝杯茶,这就是缘分了。
想来你也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释然地叹了口气,我也很多年没有对一个人有好奇心了,你这孩子我倒是真看不透,淡这个词不适合你的年纪啊,年轻人,该活得恣意热烈点才对嘛。
再恣意热烈又有什么用?终归是要淡的,早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我笑着劝你。
我倒不是说不好。你摆弄了一下茶桌上的插的花束,只是这么早就过得淡了,往后的日子会很寂寞。你可不像我这老太婆,你还是很长的路要走。
您根本就不老的。我看着她依旧乌黑的发。
你倒是会说话。你嗔了我一眼,眼神流转间仍然带着少女的灵动韵味。我不是不老,而是我的时间停驻了,我很早之前就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时间是这个世界的,不是我的。
时间停驻,意味着不老不死吗?
当然不是。时间不是我的,但生死是我的。对生命来说,时间是过程,生死是因果。生就代表种下了因,自然会迎来死亡的果,没有生灵可以超脱因果,我当然也不例外。
说着你站起身来到窗台,满上一杯酒洒出去。你说,这个时辰是他离开我的时候,他离开我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在这个时辰洒他一杯酒,他还在的时候最爱喝我酿的酒。你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年轻的时候,以为他就是我的命,他走了我也就没有活路了,但慢慢过下来发现,他走的时候只带走了我一部分的喜乐,有他在我会更快乐,会更情绪化,但他离开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是我,只是孤单了些罢了。所以我明白了,我们每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是孤独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孤独,才衬托出遇到的志趣相投的人是多么可贵。
我赞同,补充说。但也不必太过执着,人生就是“随缘”二字而已,遇见离散平常心相待,人生会轻松很多。
你抿嘴笑了笑,是吗。罢了。你走过来给我斟了一杯茶,孩子,再饮一杯你就走吧,你还有很多路要走,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人的感触是不断变化的,还是再去经历吧,再过他个几十年,再回来这里,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就再请你进来喝杯茶。
我点点头,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心绪流转间,觉得口中的液体竟有了酒的缠绵触感,一路百转千回地烧灼着内脏。
我走出那个避世的院落的时候,月挂九天。
依稀听到你说了句,人生啊,其实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我回头想再看你一眼,清凉的月光下,唯有树林阴阴,不见屋宇。
恍惚间若大梦一场。
文章作者:柴静 图片作者: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者:毕雯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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