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村口有棵大槐树。
大槐树足有五米多高,四五个壮汉才能将它合抱起来。等到它四五月份开花的时候,那清淡幽远的槐花香味,就是隔着十里地也能闻得到。
妈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年,也正是槐花飘香的时节,她在夜里跟爸爸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妈妈负气抱起襁褓中的我就冲出了家门“回娘家”。那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街上空空荡荡的,隔很远才亮着一盏昏黄的街灯。妈妈抱着我穿过小城安静的街巷走向空旷的村间田野。天空阴沉沉的,一颗星子也没有,田野间零零散散伫立着几座孤坟。妈妈的冲动和怒火平息下去之后,心里就只剩下恐惧了。她一步步胆战心惊地挪动着,又害怕又委屈,差点儿迷了路。就在这时,在孤寂与寒冷中,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气从远处慢悠悠地漂浮过来,那是姥姥家村口大槐树上槐花的香味。妈妈说她一闻到这个气味心就安定了下来,顺着这香味儿踏踏实实一步步走回了家。
妈妈怀中,尚还幼小的我睡得正熟。
后来我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还在襁褓中的我就被那种清淡的槐花香味打上了嗅觉的烙印。随着我一天天的成长,这种烙印顺着我皮肤的肌理渗进了血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如果人的灵魂是有味道的,那么我灵魂的气味一定是那股淡淡的槐花香。
槐花四五月份开放,花期一般为十到十五天。槐花是一串一串开在一起的,一个个洁白的小花蕾半开半闭地簇在一起,叮叮当当挂了满树,好不热闹。若是勾下一串来细细打量它,小小的,透着丝将开不开意味的洁白花朵,靠近花萼的地方氲着一抹雅致的淡青色。每一朵花看起来都颇内敛似的,但拥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显得那么紧密与热烈。
然而在槐花身上,就是这热闹也是安静的。它垂着首来到这个世上,默默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等着被牛羊啃食,被人们采下来带回家中煎炖烹煮,或者轻轻落进泥土里去做一场关于来年春天的梦……她那身上自始至终垂首的温柔和清淡幽远的甜香气味,有时候会让我想起来“母亲”。
槐树的“槐”通“怀',自古以来就是思乡的象征。姥姥说,槐树对于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具有特殊的意义。明代初期,由于元末战乱,江山满地疮痍,山东、河南、河北一带多是无人之地。为了恢复农业生产、发展经济、均衡人口、巩固统治,朱元璋采取了移民政策,从山西向中原地区迁入了大量人口。我家祖上也是移民大军中的一员。相传那些迁移的老百姓们就是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底下出发,在官兵的押送下,告别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踏上了一条看不清前路的艰难旅程。从此之后,在这些人心中,槐树就成为了故乡的代名词。岁月流转,故乡泥土的味道、春雨的触感、鸟雀的啼鸣、阳光的温度……都已在记忆里渐渐淡去,只剩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气还依依不舍地,缠绕在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的深梦里。
于是我终于明白,原来那股那么淡的清香,竟然是我祖祖辈辈的乡愁,原来那片那么洁白的色彩,竟然浸润着我祖祖辈辈那么深的血,和泪。
我在姥姥的小村庄里长到了七岁,七岁那年,我告别了慈祥的姥姥姥爷,告别了他们住了一辈子的老屋,也告别了村口的那株大槐树,去城里求学。
我走的时候正值夜晚,也是槐花盛开的时节。爸爸开车回来接我,姥姥姥爷将我们送到了村口,送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星星也很多。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两位老人挥手告别,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大槐树下的黑色剪影成为了我记忆深处最柔软的悸动之一。
慢慢的,车开远了,拐了个弯,看不见他们了。只剩下那股淡淡的槐花香浮动在清凉的夜风里,车行十里,不能散去。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那种复杂的心绪是什么。现在长大了,学会了“离别”、“不舍”、“思乡”之类的词语,却总也觉得有些单薄。无端端想起唐代李白的一句诗。
应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文章作者:柴静 图片作者: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者:毕雯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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