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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同情任何人,她只同情人类
——评 弗兰纳里•奥康纳《好人难寻》
来源单位:全媒体实验创新中心(研创中心)       发布时间:2017-08-23      

一名手戴白色橡胶手套的女医师,有条不紊的拿起精致的手术刀,对着解剖台上鲜活的躯体,面色冷淡从容,细察纹理、冷冷切割。这便是我所能想象到的奥康纳的写作姿态。我绝对相信奥康纳是冷到极致的作家,在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中,她用12块带着血渍的碎片拼凑起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精致的纹理之中裹挟着深入骨髓的“冷”,这便是奥康纳的文字给人最直观的感受。

奥康纳曾在评论先锋派小说家时说到,“他们叫嚣着成为先锋派,因为他们一开始就不想写故事,而是想为某个空洞的构想搭架子。他们关心问题,却不关心人,关心宏大的议题,却不关心每个人存在的肌理,不关心真正构成人类困境的那些确确实实的生活细节。”的确,奥康纳本人恰恰是那类真正关心人类存在肌理、真正把握生活细节的作家。和其他哥特小说家不同的是,奥康纳从不在情结、人物的设置上彰显怪诞,远离尘世的南方农场、幽闭的乡村生活、虔诚顽固的教徒,这些平凡的一切便是奥康纳小说所描绘的。奥康纳有着独特的诠释荒诞的方式,那就是用细腻的笔触构建起一个真切平常的世界,却在平淡无奇中,细细推演了一场又一场荒诞邪恶的结局,这便是“奥康纳式的哥特”。

奥康纳式的怪诞真正迷人的地方就是毁灭,善的火苗被无情地浇灭,恶成了一团烈火在善的废墟之上熊熊燃烧。《救人就是救自己》中毫无心机的单纯老妇,《没有人比死人更可怜》中虔诚一生等待上帝救赎的老头,《善良的乡下人》里富有同情心的霍普威尔太太......这些在常人眼中善良的好人,在奥康纳笔下却无一捞得圆满结局,而魔鬼却在上帝的领地大行其道。在《好人难寻》的结局中,这种讽刺的对比更是被推演到了极致:妇人虔诚的哀嚎、祷告在“格格不入者”深刻睿智的言说前显得空洞可笑。她笔下的信仰往往愚昧而廉价,“怀疑者”却常常夹杂着对道德界限的思考,对信仰本质的把握。

是的,我们通常会说,那些家伙或许笨拙了些、愚昧了些、无知了些,可归根到底来说还是善良的,是单纯、天真的好人,可这种圣母式的说辞奥康纳绝不会买账,因为这本短篇集的创作动机之一正是要把这种“廉价的虔诚”毁灭给人看的。

奥康纳对“愚昧的信徒”信仰的廉价性进行了无情的揭穿,信仰如果变得廉价,那绝不是因为有怀疑参杂其中,而恰恰是因为没有怀疑。怀疑恰恰是思考存在的证据,而奥康纳笔下的“好人们”的罪恰恰在于她们不曾思考也不曾怀疑,她们盲目的遵循着信仰所自动生成的那一套善的秩序,她们宁可花大把的力气去歇斯底里地祷告,也不愿花丁点力气思考这套秩序的正确性。奥康纳揭开这层虚伪的面纱,道出了真谛:上帝宁可垂怜那些在质疑和思考中挣扎,犯下过错的恶人,也不愿意赐福一个盲从秩序,不曾思考的懒人。

除了对“廉价的虔诚”的批判,奥康纳还运用“暴力”与“天惠时刻”,对善与恶的关系进行了相当深刻的论述。奥康纳所刻画的善是贬值了的善,它不再是一种深刻思考后的坚定选择,而是一种对秩序盲目的遵从。留意小说中的“天惠时刻”,我们不难发现,的确,可怜的好人最终在灭亡前获得了某种顿悟,但特别的是,催生这股救赎之力的,不是一切善的东西,而是她们面前的暴力。

当善被愚昧的追随者固化为某种秩序时,对这种秩序的反叛就成了恶,恶是对秩序的终结,并且在终结这种秩序上,恶具有强大不可代替的力量。这也是奥康纳笔下的恶之所以可以催生某种顿悟的原因所在。从这个角度上看,奥康纳则像是在向读者揭示这样一个道理:有时,恶比善更接近真理。

多数人因奥康纳如此“让恶大行其道”而将她判定为“邪恶”的作家,而我却认为,奥康纳的邪恶其实是一种极致的“冷”。在《生存的习惯》中,她指出:“人们通常普遍认为作家绝对需要同情心......我通常以为,这意味着作家原谅了所有人的软弱,因为人类的软弱是人的本性。要求作家具有这种模糊的同情心,会使她很难对任何事情提出反对意见。”如她所说,她正是因为冷才能够跳脱出浮于表面的怜悯,冷静剖析问题根源所在,她在用极致的残忍表达自己对于人类最终极的关怀。这种“冷”恰恰是作家奥康纳最迷人的品质,我们不禁会想,如果说作家的“冷”是一种终极的关怀,那么奥康纳又关怀些什么呢?其实,在《好人难寻》中,奥康纳借“格格不入者”之口道出了谜底:

“耶稣让万物失衡,他和我一样,不过他没有犯罪,而他们能证明我犯了罪,因为他们有判决书。当然,他们从未给我看过判决书。”

奥康纳39年来不曾有过信仰危机,但她却道出了一个可怕的信仰危机:信仰最大的危机不是人们没有了信仰,也不是人们不再相信,而是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在诚惶诚恐的阅读着自己的判决书,却没有人去质疑判决书的权威性,没有人在乎到底是谁在书写着人类的判决书,更加不会有人去担忧“万一书写者的善恶观出了问题怎么办?”“如果善被固化成秩序,那么有一天这套秩序出了错怎么办?”

回顾艾希曼的审判,那不正是“善的秩序出现问题”所酿成的悲剧吗。艾希曼代表了无数平庸者的逻辑:一个人若是永远遵从秩序行事,即使不能获得嘉奖,也至少可以安全自保,不去反抗秩序就永远也酿不成大错。正是这套逻辑秩序成了无数平庸恶者的庇护所,酿成了全人类无法承受的灾难。

当善成为一种既定的秩序,每个人都把自己当作一套系统中的螺丝钉,机械的运转着,他们藏身于这套体系之中保全自己,并且还自以为正小心翼翼的走在善的康庄大道上。这样的所谓的善,归根到底来说是无比卑劣,无比自私的。如果这样的机械和虚假也可以称之为善的话,那我们又将那些深刻思考“善的本质”的痛苦人类置于何地?将极力反抗这套秩序的勇者置于何地?

奥康纳狠狠的为人类清算了这笔罪账。她真正迷人的就是毁灭,她嘲讽一切她能嘲讽的,她亵渎一切她能亵渎的,她冷漠到了极致,是的,她或许也不同情笔下的任何人物,但她同情人类。而这,才是终极关怀。

文章作者:林柳逸 编辑者:毕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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