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时代喧嚣,信息爆炸,娱乐至死。
横亘于过去与未来之间,职业新闻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与快速流变的媒体环境下,阵痛与迷茫。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也许会倦怠,也许会对这个职业产生怀疑,也许会对自己辛苦而并不从容的人生失望,所以选择转型,选择离开。
但永远有人正在奔赴,永远有人正打捞真相、重申常识,守护有温度的真实,他们观察、思考、发声,用新闻的力量对抗颠簸不平的严寒。
而我们试图让那些不做记者的人和那些想做记者的人,来一次对话。
那个不做记者的人
李芸:不做记者后,灵魂不累了
搜索框输入“不当记者”,李芸(化名)曾经的一条微博出现在了微博广场:“已不做这行很多年。”
李芸今年31岁,研究生毕业9年,目前就职于一家互联网大厂,负责策划各种自制的视频内容。在成为追热度赶时事的互联网从业者前,李芸的身份是记者。
2015年,在香港工作四年的李芸回到大陆,并向国内某一线社交平台投寄offer,作为一名资深特稿记者入职。同时她还拥有第二身份——自由撰稿人,就职国内不同主流媒体,多篇特稿获得10万+的阅读量。在电影组,李芸也写大量简洁精炼的娱乐消息稿。“那个明星到底离没离婚?其实哪怕你分析这么一件事,也是要搞清楚很多事情的。消息稿应该是你深入一个行业必须要做的事。”
采访、写稿、与各种明星打交道,成了她生活的日常。
有一年李芸去跑电影节,为了一篇关于奖项设立和评选的特稿,她接连采访十几天后,坐在酒店里写了整整27个小时才出稿。“当时我就靠酒店的小点心充饥。我和另一个写消息稿的同事喝水都是轮流去给对方倒。就是这么疯狂。”
李芸回想起自己曾经的采访经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情况。她曾经和国际大导单独在休息室里面对面交流影片创作理念,也在湖南广电的大楼里耐心等待《歌手》的录制,为了“堵”住频繁放鸽子的乐队主唱一口气飞到珠海。遇到过装腔作势的人,遇到过非常坦诚的人,有哭的人,有笑的人,有吃饭的时候接受采访的人,有卸妆的时候接受采访的人,有熬夜接受采访的人,有采访完反过来给她道歉的人。
“我遇到过电影节采访现场问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导演站起来说我不想接受你的采访了,然后就走了。”事后复盘原来是在场的韩文翻译把问题翻译错了,让导演觉得李芸根本不理解自己的作品。“那个导演是韩国特别德高望重的一个导演,我很喜欢老爷子刚出的那部新作品,但是确实已经没有机会了。”
为了锻炼自己采访的能力,用李芸自己的话说:“我是活生生练出来的。现在想想我比较满意的稿子都是熬大夜写出来的。”
如果是超过一个小时的采访,李芸往往会准备30个以上的问题,然后不断地变换顺序变换重点,灵活的提问采访对象。有的时候他们不想回答的问题,李芸会绕一个大弯回来继续问。
因为艺人、导演们的行程都很满,李芸几乎每次采访都是“等”出来的。等待采访前的碎片时间,李芸会跟明星的化妆师、助理聊天,作为侧面描写添进稿子,同时不断调整自己的采访思路。“注意观察环境,这就是特稿的特性。”
但在一家非常讲究时效性的媒体工作,李芸日常的疲惫感愈来愈大。
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上升通道了。“有可能你做记者,做完记者做编辑,再往后管一个编辑组,对我来说不是一条有吸引力的路,”李芸说,“在这个行业,大家一群人筚路蓝缕地搞一点点东西出来,而且很可能你搞了十个东西,只有一个东西有意义,但这已经算好的了,因为你起码还有1/10的意义。”
辞职后,李芸当起了自由撰稿人,给国内很多主流媒体写稿。几乎每篇特稿都要她耗费几个月的心力,反复修改、删减,形成最终的万余字。
“我每个采访都有录音,检查上百遍,就是为了保证里面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有出处的。不能乱说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乱说的。因为你是你稿子的第一责任人,你也是唯一的责任人。”
但是有一篇明星特稿发出后依然引起不小的舆论风波。
“作者过度臆想和渲染了悲剧色彩。”
“感谢这篇报道,完整而真实地呈现着立体的他。”
“这是一篇还没去看内容就控制不住想分享的文章,也是一篇看完了控制不住流泪满面的文章。”
“晕……作者是不是知音出来的。”
李芸面对粉丝和经纪人的质疑和褒贬不一的舆论,她依然认为稿件的专业性操作没有问题,坚持用专业记者的标准要求自己客观报道。“做记者的你要理解一件事,事情是没有真相的,你能做的是最大限度还原真相。但每一件事都没有它的真相,既然被人所观看所见证,他就会带有主观的立场,这是完全无法改变的一件事。所以我的稿子有各种各样说法的也太多了。”
这篇准备时间长达半年才发出的稿件,直接导致了李芸的转行。
“我当时写完稿之后,特别希望回归集体生活。因为这篇稿子给我一种巨大的压力。”她形容整个过程中,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去追索所谓事情的真相,但内里非常黑暗,像是一个人在一个巨大隧道里面不断往前走,越来越黑,不见光亮。
在这篇特稿中,娱乐圈露出了它的獠牙,吞噬了一个活力向上的青年人,也在不断消耗李芸的心力。“我要承认我对采访工作已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2017年,李芸正式辞职转行,从此她不再是一名记者。
“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心没有那么累了。”新同事都惊讶李芸在新媒体工作环境下的高抗压能力,“他们似乎觉得我面对高强度工作并不痛苦”。
李芸面对这样的评价,打趣道:“我虽然现在也有疯狂地加班、熬夜,但是没有我当记者、做自由撰稿人的那几年那么苦。在职场工作更多的是好好地完成工作,而不需要像写稿子那样献出灵魂。”
工作之余,李芸对电影颇有兴趣。在做记者、自由撰稿人的时候,经常写一些影评,也为一些导演写过特稿。辞职后,她仍有分享影评的习惯,做记者时不断积累的文字功底和独特的思考角度,让她偶尔受邀作为影评人,撰稿发布在公众号上,并收获了一批被她的文笔和评论打动的粉丝。
在流量爆炸的今天,李芸依旧保持做记者时看待事情的客观与理性,面对当今社交网络里的争议与讨论,李芸回答:“一篇稿子所谓的舆论风波,是非常有限的,大家都不愿相信真相,因为真相远没有那么跌宕起伏。而你不应该去逃避它们,应该去积极的拥抱并且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评价。”
李芸认为,从行业趋势来看,记者迟早都要转行。在中国,记者被视为新闻行业的基层,吃最多苦,得到最少的保障,在李芸的认知里,记者迟早都是要找到新方向去发展的,这是宿命。
但她依旧认为,年轻人去当记者依然是个很好的经历。
“做记者是我少年时的梦想,而且做记者期间,我也实现了很多愿望,给自己打下了内容基础。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成为记者。”
但当问到李芸如果当下让她回去做记者,她是否愿意时,李芸无奈的干笑几声:“现在你让我做记者,我首先要问给我的薪水如何呢?记者薪水偏低这点是无望改变的。而且我能写什么呢?第三我去哪做记者呢?中国这些一线媒体,我跟他们很多人共事过,现在回去里面有很多人都是我的后辈,我还看不上他们写的东西呢。”
(注:李芸为化名,曾经的工作单位、采访对象等重要信息均已模糊化)
那个想做记者的人
侯珏昊:敬业,现在如此以后也是这样
绵延而起的山丘包围着零星稀少的人丁,阿干镇唯一的一条柏油路旁散落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房屋,破败的牌坊,开裂的墙体,仿佛宣告着肉眼可见的衰颓。
2019年5月,侯珏昊与他的团队们初来乍到,眼前所见便是曾经繁华一时的兰州市阿干镇。
“虽然曾经在网上了解过它的状况,但当亲眼看到眼前的一切时,这里几十年的停滞不前还是让我们感到震惊。”
侯珏昊是兰州大学新闻学大三的学生,同时也是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媒体平台西北角Corner的副主编。2009年南方周末报道的一篇关于杨丽娟的文章让阿干镇这个西北默默无闻的小镇一夜成名,阿干镇也让阅读南方周末的侯珏昊印象深刻。十年后,兰州日报再一次报道了这个产煤繁荣后萧条的小镇,学习新闻的侯珏昊萌生去探寻这个老矿区现状的想法。
大量知网文献的搜集,多次选题思路的变化,加上阿干镇本身状况的复杂性,让这一宏大的选题困难重重。阿干镇的交通不方便,闭塞落后,许多司机觉得回去的路上拉不上人,也不愿意拉前往此地的乘客,第一次采访侯珏昊付了一来一回双倍的价钱才得以到达。
作为此次选题的组稿人,侯珏昊前前后后进行了四次采访。
由于作为支柱行业的采煤业垮掉,加之转型失败,当地的情况惨不忍睹:年轻人大都离开小镇前往市里,留下为数不多的中老年人,各个小店营业额除去必要开支基本没有剩余,曾经的工人拿着将将2600元的退休金。侯珏昊和同学们采访了当地没有生意的百货门市部老板,渴望宣传的百合收购商,镇上企业的工人,菜馆的老板娘,他们回忆着着小镇过往热闹繁华的景象,诉说着当下困境的无力。
在这片长期被人遗忘的贫瘠土地上,侯珏昊发掘到了许多鲜活而有趣的生命:“当地有许多房子破损,只能住在政府安置的房子里的’过渡户’,而他们十分乐意分享他们的故事,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她把她一辈子的经历告诉我们,包括她整个家的情况,她在棉花厂弹棉花的故事。我发现他们即使社会地位和文化水平不高,当他们依旧有非常强的表达欲望。和他们交流的过程中,虽然他们说的都是方言,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交流,因为这其中的经历、情感,总能引起我们的共鸣。”
如今复盘这个选题,侯珏昊心中有许多遗憾:时间太过仓促,复杂的全貌无法展示,官方的话语来不及获得;更重要的是心中对当地境况深感同情却无法改变的无力感与愧疚感,是不愿回想却难以忘却的联结。
“让‘失语‘的西北发出声音”,这是侯珏昊想在西北角CORNER这个校园媒体做下去的原因。
黄河沿岸,丝绸古道,狂野而静谧,淳朴而悠然,这是兰州呈现给大多数人的印象;与此同时,这里又是国家开展脱贫攻坚战的重点地区,既保守又闭塞,部分地区更是早已与现代社会脱节。兰州西北角作为兰州大学的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媒体平台,一直强调突出西北特色。填补主流媒体的空白是侯珏昊新闻报道的出发点,为此他和他的伙伴们做了大量西北主题的选题。
“温和有骨骼是我们的理念,”侯珏昊说,“以温和的态度关注着小人物和社会上不被注意的人和事,并通过采访,真正地坐下来同他们心碰心地交流,传达他们的诉求,展现他们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这些年轻人会和街边打牌集会的男人攀谈,会坐着养马场副总经理的电动车前往目的地,会一坊一户地寻找兰州传统手工艺人的足迹;与此同时,面对时事热点,无论是艺人舞弊,学业竞争,行业态势,他们亦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态度,展现内在的“骨骼”。
侯珏昊心里清楚相对于主流媒体的力量,西北角CORNER所能点燃的不过是星星之火,但好在在兰州大学校园内有着优异的口碑和广泛的影响,亦有校园媒体大赛优秀媒体奖的认可。侯珏昊希望“为兰州大学的学生,乃至别的高校的学生提供一扇了解西北、了解兰州的窗口。”他盼望着都市林立的楼宇之中,也能有人注意到到这偏远的一隅散发出的淳朴而深邃的烟火。
“这边的媒体可能并不发达,这边的人大多也没有求助表达的意识,因此我认为这个地方很多时候患有一种‘失语症’,而我想要帮助他们发出声音。”
“几次真的想让自己醉/让自己远离那许多恩怨是非/让隐藏已久的渴望/随风飞。”侯珏昊曾在朋友圈发过这样一段歌词。西北角CORNER坚持每日一更,制作周期也比较有限,满负荷甚至超负荷工作是常态,为此他说自己“上一学年周一到周三我很少能够在1点前入睡,闲暇时间不是在采访就是在写稿子、改稿子。”
侯珏昊加入西北角CORNER的原因很简单:“自己学习的专业是新闻学,在这里做的工作不仅自己的专业相匹配,又能锻炼自己的能力。”在西北角的一次又一次工作,无论是每月一次的选题会,还是西北角内的“深度”、“图荐”“观潮”等一系列栏目,侯珏昊都尽可能认真完成,为今后进入社会当记者做足准备。
“工作狂、内向而非竞争性、厚古薄今”这是侯珏昊对于自己的评价。虽然有无尽的疲惫与不堪,也有属下成员的不配合,但是侯珏昊却说:“压力其实一直存在,但是我其实很适应也很享受这种状态,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比较敬业的人吧。”
之于新闻理想,侯珏昊愿意用敬业这个词形容自己。“如今在校园媒体是这样,将来真正走入记者这一职业我也会如此。”
身为校园记者,侯珏昊和他的团队并没有将目光局限于校园和兰州。疫情期间侯珏昊和团队有做一个关于疫情期间留学生的选题,涉及他们在外国的留守生活和归国经历,还做了餐饮业的主题,关注这一受疫情影响较大的行业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还对疫情期间的援鄂医生进行了采访。
谈到校园记者的特殊性,侯珏昊认为校园记者与社会记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我们可能处在校园之内,但我认为做新闻的普遍要求,例如真实、客观全面的报道,并没有显著的差异,这些是我们共同要达到的。”
“由于西北角本身处于与外界交流较少的环境,所以我希望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饥饿感’,不断与同行交流,学习,让我们不落后于时代的洪流。”这句话侯珏昊说给刚刚加入西北角CORNER的学弟学妹,也说给现在和未来将要成为记者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