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传媒学院

一．

高三的时候，周六回家前我会蹦跶着去麦咖啡买一杯摩卡，一边等车算计着这次周练能有几分回家写点什么作业一边仰着脖子喝完，看着眼前走过是个人我都羡慕。回家的小情侣下班的营业员接孙子下课的一家人买奶茶买鸡排的学弟学妹们，和你们比起来我就是个整天叫着梦想却两手空空的二逼。可惜咖啡喝了不会醉，也不能提高智商，顶多睡不着。结果我回到家就开了电脑，再趁着咖啡劲儿看起了电影。末了还在豆瓣眷恋再眷恋，刷一遍影评再跑几个小组，看着时间从两点跑到三点，才准备准备躺到床上准备睡。睡前还作自己，理综没写，数学没写，你完蛋了。

就这么混到了高考。一个礼拜回家放风一次，什么都好吃，什么文章都好看，什么片子都想看——因为我已经被题目烦透了。每个礼拜都像是个怎么咬都没馅儿的包子，所以最后那两片儿菜叶都能嚼得津津有味。我老想着，考完以后看的书，看的电影，去的地方，睡到自然醒，刷微博直到睡着，之类的。

二．

威尔逊本是个银行经理，三十四岁的年纪上，失去妻子女儿，孑然一身。他来到了意大利度假，离去前一夜，他看到月光下突起在海面的那两座巨礁，看到捕乌贼的星星点点的渔火，海天清寂，如诗如画，他就对自己说，呵，说到底，干嘛非回去？但他还是回到了伦敦，这个想法未免荒唐。在伦敦那一年的挣扎里，他老想着那里傍晚的露天市场，葡萄园，上山的路，月亮和大海。银行的工作因为千篇一律而让他厌倦，海岛的美景令他魂牵梦绕。

后来他花了全部财产买了25年保险，来到意大利。如他自己的选择的理由，“趁着自己年富力强，生趣盎然，过上完美无憾的生活。25年对我来说，似乎还是颇长的一段时间，为了二十五年的游逸而付出相当的代价，好像也划得来。”

三．

后来我考完了，在回家的的士上我一直看着窗外。“雨后的城市寂寞又狼狈”，不安和喜悦彼此没法承诺，亦没有话语可以多说，我只能扒拉着车窗看着灰不溜秋的天，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高架上空空荡荡，车子越开越快，楼宇被拉扯成模糊的色块，就像《蓝宇》的结尾那样，灰色地，流畅地，逝去着。

我终于可以看电视剧了。该补的补齐，该看的看掉。我终于可以买书了，第二天卓越就给我送来一箱子。我终于可以玩手机了，社交网络再没落下过。我终于不用做题了，没过几天我大概就把理综忘得差不多了。

但我发现这些玩意儿为什么也这么容易让人没劲呢。我从一个每天吃没馅儿包子的人变成了每天想吃什么吃什么的人，这种简单粗暴的快乐像猛灌啤酒以后打个嗝就灰飞烟灭了。

沉下来又浮上去。

四．

威尔逊的快乐整整持续了二十五年。他的小屋干净而舒适，还有一架钢琴可以胡乱敲着玩儿。他的狂热激情寄托于大自然的至美之中，他从生活赐予认得简朴而自然的生活中寻求快乐。

保险金年份到了以后他凭着过去积攒的信誉过上赊账的日子，打发了一年。之后却开始变得疯癫，因为没有收入亦没有人愿意赊账给这个60岁的孤独老头子。他丧失了自主意志，曾经的仆人好心收养他，却无力挽回。

这种潦倒的生活他忍受了六年，某日早晨他被发现在睡眠中死去。

五．

毛姆写威尔逊是个Lotus-eater，希腊神话里吃了忘忧果的人。前人将题目译为《食莲人》，求语感诗意；如今陆谷孙新译为《吞食魔果的人》，求涵义贴切。乍一眼当然觉得《食莲人》养眼而引人入胜，而读完方觉得陆先生的良苦用心。我们能想象身边有这样的人，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而追求崭新的生活。当他们做出决断的时候仿佛圆桌骑士凯旋时的身披金光所向无敌，你尽可以嘲笑不解也可以崇拜尊重，他们无所畏惧。而这Lotus，入喉，方知其滋味。

不得不说威尔逊的25年是值得旁人羡慕的，同样是银行经理身份，同样是辞职去求自己的梦，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却走得一路坎坷而饱受质疑。当然，威尔逊是为了享乐而去享乐，思特克兰德则要归到为了艺术而献身这一类。前者在生时耗尽了此生欢愉，代价则是失去了自我意志，失去了正面“人生总是有不如意且艰辛”的能力；后者生前画作无法被人理解，在塔希提患麻风病失明而死，死后，那些作品却被供上了天。对比之下，毛姆的作品似乎想告诉我们，只有苦难，永无止尽的苦难才能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去和命运绞力，向命运索求，莲花的美好，终究是个假象。连威尔逊的死，都被毛姆安排地这么巧合而讽刺：“他定是借着月光曲看礁群了。也许他就死于月皎时分嵯峨之美”——因此而来，为此而去。

六．

“意志要发挥力量就得有各种障碍去一一克服，一马平川式的顺溜，或者说不费力就如愿以偿，因为一个人的愿望全在唾手可得的范围之内，那么一直就会变得绵软无力。”

虽然我的高考谈不上成功，但做个被压榨的思特克兰德，似乎是比做个享乐的威尔逊明智的选择。

越过山丘之后，把自己完全搞丢之前，毛姆叔叔提点了我，我得赶快抓起行李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