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浙西山野,关于“过年”这两个字,记忆最深的,就是村前水塘里捞起来的渔网,屋后竹林里偶尔想起的犬吠,洒在院里杉树上一捧细软的湿雪,大家伙儿一道分而食之的猪头肉,被鞭炮和烟花声淹没的春晚……当然,还有来自于土灶台上飘起的菜油香。
然而,随着年岁痴长,时代的飞进,年味好像已经越飘越淡,我与那记忆里的村庄也越来越远。今年放假到家的时候,除了山核桃、榛子以及香榧,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说到的年味了。我背上滑板,在广场上,在没有雪的冬天,在一片不熟悉的人里,就这干冷枯燥的空气,咬着在哪里都一样味道的吮指原味鸡。
——然后,为了外婆打来的一通电话,我赶着即将沉默的夜色,奔赴外婆家,赶着去吃一口刚出锅的冻米糖和油豆腐。

冻米糖
“没有吃过刚出锅的冻米糖的龋齿,是不幸福的。”作为一个嗜糖如命又满嘴蛀牙的人,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出这句话来。
土灶生火,大锅熬糖。麦芽糖温柔的通透褐色承托住白糖的“高冷”白皙,在纯黑的锅里慢慢浮起泡沫,而此时的香气也就慢慢从温度里解放天性,洋溢到冬夜的冷里来了。锅铲在甜蜜的纠缠里搅动,然后,炒米、芝麻、花生仁或者你想要加入的一切已经变得酥脆的食材,统统下了锅来,和糖拌作一团。
从前的麦芽糖是要自家熬的,如今只消去买来便好;但里头的炒米却是小外公自己炒的,因为外面卖的“你小外婆吃不习惯”;芝麻也特意用了白的,因为“你小外婆喜欢”,花生仁亦然。往年里小外公一家要做好多好多不同口味的冻米糖,但今年因为“你小外婆牙齿咬掉光了”,就做了两板。
冻米糖是论“板”计数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从锅里到嘴里,还有这一道必要的工序“定型”。将搅拌好了的原料从锅里捞出,放入特制的模具里,再用一块特别的压板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将糖压紧实,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将糖翻个面继续压实。卸下模具,自家新榨出的菜油薄薄抹在刀面两侧,再用刀将一整板糖切分为条状,又将条状的糖切成片状,收刀,大功告成。
刚做好的冻米糖拿在手上尚有一丝温热,咬下去并不想冷却了之后那么坚硬,反而有些绵软,而这种绵软又是带着香甜的。于是嘛,虽然在今年期末,刚刚吃了不知道多少紫皮糖和奶罐糖的我,横肉孽生,牙齿生疼,信誓旦旦“今年绝对会少吃糖”,然而面对这热腾腾的冻米糖时,嗯,你懂的。

油豆腐
吃完小外婆家的冻米糖,下一站是舅爷爷家的油豆腐。节操满满如我,当然不喜欢吃人豆腐,但你要是不让我去吃刚炸好的油豆腐,我们的友谊也就不得不走到尽头去了。
如果说冻米糖是甜食在土灶台上的小火细熬,那么油豆腐便是烈火烹油。
粗柴打底,松丝勾燃,自家榨取的菜油倒了大半锅子。豆腐是自己种的黄豆,特意央人上门磨的。为此,舅奶奶在早上六点不到就出门去,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做好了自家的豆腐。豆渣堆了满满一桶,搁在门外。豆腐做完才是第一步罢了,之后,还得晾他一会儿,还要去掉边边角角,切成大小相当的小立方体,然后才有机会到油锅里去。当然,刚做好的豆腐本身已经足够滑嫩,加些佐料做碗豆腐脑也是能让人食指大动的。
晾在竹篾里的豆腐块们白生生的,静候着被装入白瓷阔口大碗里。放入瓷碗后还需一段等候,它们终于进入了看似润泽的热油锅里。豆腐们在油锅里渐渐膨胀开来,像是气球被慢慢打足了气,颜色渐渐从白转黄,最终变得金灿灿的,像是没了斑点的粒突箱鲀,悠哉地畅游在油里。接着,一只笊篱入锅,将正当时节的油豆腐们尽数缉拿上岸,暂时搁在边上,等那些多余的油流干净,也顺便降降温。
接下来,一碟蘸料,就是一口满足。还有些发烫的豆腐遇见鲜香的蘸料,像是金色颜料烫染到褐色布匹上去。二者又合二为一,被牙齿碾碎。这时候,甚至可以听见那些来自油锅里的气泡在口腔轻轻破裂的声音。表皮的酥脆,内里的娇软,酱料的辣与咸,豆腐的淡与甜……不是我太夸张,而是那味道太好,所以说着吃一个结果吃了一碗,不能说是我的节操问题。

我喜欢冻米糖的甜,也喜欢油豆腐的咸,喜欢的也许不只是这两者的味道,更是它们带着的来自土灶台的烟火气。当然,我喜欢的不止这些,还有“风逍”(土话音译)、米果、“油鸡”……年味,好像一直还都在呢!
所以,我想吃给你听。
新年快乐呀!
文章作者:高澜 图片作者:高澜 编辑者:黄田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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